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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 火腿蓮藕湯(修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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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是新婚,今日倒也不須講官來講學。但高拱與裕王非比尋常,今日才早早的入府拜見。裕王令人請了高拱入書房,自己則是換了一身赤色盤領窄袖長袍,邊上繡雲紋,衣袍前後則綴以織金龍紋。他已行過冠禮,此時頭戴保和冠,冠後為一面四山型扇,因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一眼望去英氣勃然,端得是個少見的俊秀郎君。

高拱素知自家王爺秉性,見他神色裏帶了幾分難言的喜色,雙眼都是亮沈沈的,便知那王妃極合他心意,想來這對小夫妻昨日想來很是融洽。常言道“修身齊家平天下”,內宅安穩了,外事才能順利。他在裕王身上寄望極高,很有幾分真心,此時心中乃是十分的寬慰,不由摸著胡子笑道:“見殿下精神大好,臣也放心了。”

裕王少年面薄,聞言面紅,更顯得眉目俊秀:“是本王叫高師傅費心了。”

高拱笑看了幾眼,打趣了幾句,隨即方才肅容說起正事:“殿下可知,今日朝中出了件大事?”

裕王還滿心沈浸在昨夜旖旎之中,聞言微怔,許久方道:“不知師傅說的是哪件事?”

“今日有人上折彈劾首輔大人,歷數首輔‘五奸十大罪’。”

因為首輔嚴嵩暗交景王,裕王與他本就關系疏遠冷淡,此時聞言幾乎有歡呼雀躍之意,但他瞥見高拱嚴肅的神色,終於還是收斂了面上幸災樂禍的神情,開口問道:“不知是哪位大人,竟行如此之舉?”嚴嵩強勢已久,朝中黨羽遍布,便連次輔徐階都是垂首帖耳,倒是不知現下居然還出了一個敢彈劾他的人。

高拱緩緩道:“兵部武選司員外郎楊仲芳。”

“您是說楊繼盛?!”裕王驚呼出聲,滿面詫異,“此人乃是嚴首輔親自提拔,怎地會如此?”兵部武選司員外郎可是個肥差,沒有嚴嵩點頭一般人還當不上呢。

仲芳,乃是楊繼盛的字。

高拱點點頭,面色微沈,顯出幾分覆雜顏色來:“首輔大人素恨鹹寧侯仇鸞,因此人與仇鸞有仇又曾攻訐他,故而才擡手提拔,以示己恩。哪裏知道那楊仲芳性孤拐,一心為國,上任方才幾日,便寫了彈劾的折子。而且,還是是死劾。如今,首輔現今已是氣急了,當即就請了旨,讓人打斷了腿,投入獄中!”

文死諫,武死戰。千古不變之理。這是為人臣子最後一根脊梁。

死劾可不是一般的彈劾,這是拿命來賭,上折子的人的潛臺詞就是“如有半字虛言,願以命償”。簡直沾著自己的血,拿著渾身最硬的骨頭當筆來寫折子。縱是嚴嵩,遇上這麽一個人,羞惱之下怕也有幾分驚懼。

裕王隨即又生疑慮:“父皇如今正在西苑修煉,不見外人,首輔怎地這麽快就請來了旨?”

“那,自然是有首輔大人自己的法子。”高拱摸了摸胡子,意味深長的道。

遲鈍如裕王,此時也明白過來了:嚴嵩恐怕是假傳聖旨,只是聖心在他,自然是遂了他的心思。

首輔嚴嵩權重若此且又私交景王,哪怕是裕王也不由心生出幾分驚惶之意。他吶吶道:“既如此,想來楊繼盛怕是命不久矣了……”

高拱搖頭,意味深長的道:“這倒也未必,那楊仲芳不僅是次輔徐大人的學生,再者,首輔那邊還有煩心事呢。”

裕王聞言微怔,既感慨楊繼盛的孤勇又疑惑:真不知如今京中還有何人能與嚴家抗衡?只是,他亦是心知高拱的意思:既然嚴嵩已然交好景王,敵人的敵人便是自己的友黨。

高拱擡手指了指外頭的李樹和邊上的樹下的黑狗,似有所指,倒是再沒有開口,只是躬身禮道:“臣此來也是給殿下提個醒,如今京中風雨驟起,還望殿下萬事小心。”

裕王親自送了高拱出門,回屋時還是若有所思:也不知高拱適才指的是何人。

他這一琢磨,就到了午膳時候。

李清漪一貫會照顧人,在家的時候照顧母親和妹妹,三妹李清容背地裏還偷偷叫她“管家婆”。如今到了裕王府做了裕王妃,自然是順理成章的把照顧裕王的事情給接了下來。還未到午膳,她就先擱下了沒看完的賬本,拿了裕王往日的食單過眼,倒也沒有叫廚下如何鋪張,只是令人簡單做了幾個菜。

添了一道裕王喜歡的蔥爆牛肉,想了想又加了一碗滋補暖胃的火腿蓮藕湯。

因下廚的乃是宮裏出來的,很有幾手。牛肉不同豬肉,需要逆切,一片片薄厚得當,腌得入味後用旺火爆炒,既不過生也不過熟,以碧綠蔥絲點綴,澆以秘制芡汁,盛在瓷盤裏,色香味俱全,實是令人食指大動。

一切安排妥當之後,她與裕王對面而坐,擡眼看見裕王神態茫茫,好似有些食不知味,於是便額外關切的開口問了一句:“王爺可有煩心事?”

裕王看著她關切的目光,心中一暖,稍作思索便把事情道了個清楚。

李清漪聞言卻是笑出聲來:“高師傅倒是會打啞謎。”她本就生得眉目如畫,一笑之下華光灼人,裕王心頭急跳,頓時看呆了去。

裕王被她笑得面紅,輕聲應道:“師傅大約是考校本王,故而如此。”

李清漪伸手拾起筷子,親自替裕王布菜,口上道:“正好,我最會猜謎。”她頓了頓,擡目看著裕王,微微含笑,明眸皓齒,“李樹黑犬,說得不正是李默李大人?”

裕王見她容色殊麗,紅唇潤澤,吐字猶如珠玉,清脆悅耳,心中實在歡喜極了,只得掩飾的低了頭:“李默前年就被罷官為民,這時候怕是使不上力吧?”

李清漪思忖片刻,方才應道:“陸大都督素來視李大人為師,為他上下打點,那繼任的萬鏜又不堪大用。高師傅此來,怕是要提醒殿下——李大人很快就要起覆,殿下或可交好。”

裕王呆呆的看著李清漪,聞言不由道:“你連這個都知道?”

李清漪這才回過神來,頓覺自己說得太多,忙低了頭掩飾。

偏生裕王還在邊上雙目發亮的看著她,那神態竟有幾分孩童似的洋洋得意:“我就知道我家王妃聰慧更勝男兒,不想竟是連這些竟也都知道。”

李清漪被他這樣懇切熱烈的目光望著,心頭微微一動,竟是生出幾分莫名的感覺來——國朝崇尚“女子無才便是德”,更是不喜女子談論政事。卻不想裕王這般性子,竟也如此縱著她,不以為忤反倒為她所言而喜。她垂首靜默片刻,這才緩緩接著道:“李默大人當初便是因為和嚴首輔不和而被罷免,若得起覆,更不可能與嚴首輔和好。且他又有陸大都督為助,未必不能和嚴首輔抗衡。既然景王已引嚴首輔為援,殿下不若趁此機會交好李默大人,也好與之對抗。”

要說這李默,也是個少見的能與嚴嵩較量一番的能臣、直臣。他是正德十八年的進士,因性情耿直不畏權貴,先後得罪了天師邵元節、兵部尚書王憲等人,故而仕途頗是坎坷。但他卻從不言棄,一步步的從翰林院庶吉士做到了被稱作是“天官”的吏部尚書。而且,李默還是從吏部左、右侍郎被提至吏部尚書這個位置的——吏部為六部之首,主管官員升遷任免,為避免官員結黨,尚書一職甚少由本部侍郎直接升任,李默算是開了正德初年以來的特例。不過,也正是因為李默就任吏部尚書時數次與嚴嵩起沖突,引得嚴嵩記恨,方才會在嘉靖三十一年罷職為民。

好在,李默還有個好學生,不過一年功夫,這麽快就又要起覆了。

“嗯,”裕王忽然握住她的手,笑了笑,“都聽你的。”

李清漪心頭一顫,到底沒有把裕王的手擺開,只是用另一只手端了碗湯遞過去,柔聲道:“今天的火腿蓮藕湯不錯,殿下喝一些吧。”

入秋時的蓮藕是入口鮮脆,現下的蓮藕卻頗有些軟糯,還帶了點清苦的味道,細品之下卻是淡淡的清甜,著一絲的甜與火腿的鮮味融在一起,自舌尖到心尖。

就像是親吻一般。食髓知味。

裕王很好哄,聞言便放開握住她的手,雙手接過湯碗,瞇著眼睛笑道:“王妃若是喜歡,多喝一些。”

有了這麽一出事情,小太監拿了外頭抄來的楊繼盛彈劾的奏折遞給裕王瞧,裕王也沒避著人,幹脆叫了李清漪一起來看。

這年頭,天下讀書人一門心思都要登天子門,學問好的不一定能中進士,中進士的學問必是不錯。楊繼盛能中進士,自然也算是個才子。為著這奏折,他還特意沐浴齋戒了三日,一腔浩然正氣盈於胸,揮筆灑墨,果是寫得好文章,裏面那句“臣觀大學士嚴嵩,盜權竊柄,誤國殃民,其天下之第一大賊乎”,著實是寫到了裕王心底裏,後頭的“臣敢以嵩之專政叛君之十大罪,為皇上陳之”,更是字字如刀的罵了個痛快。

只是,酣暢淋漓的把此文看罷,哪怕是裕王也忍不住嘆了口氣:“他寫了這麽一份東西,父皇看了少不得是要氣瘋的。”他自小就每日琢磨皇帝老爹的心思,一看這奏折就知道是要氣瘋對方的東西。就算嚴嵩不矯詔,皇帝必也是要把人打斷腿關起來的。

李清漪垂眼細看,纖指在紙上微微一動,聲音不自覺的就沈了下去道:“王爺,快令人去請高先生來。”她白玉似的指尖掠過其中的一句,俏臉微白,咬牙解釋道,“高先生今日晨間來的,時候尚早怕是未曾看過折子的全文,故而才沒有發現。只是,陛下素來多心,若是看到這一句話,怕是要多想。”

裕王心裏本還有幾分為楊繼盛的文采而暗嘆,此時順著李清漪的提醒看去,頓時也是悚然一驚,額上冷汗險些下來。他實在顧不得其他,倉皇的站起身來,衣帶匆忙間勾動案上的碗筷,可急切之下卻看也不看,只是一連聲的吩咐門外的太監,口上道:“快,快去叫高師傅、陳師傅他們來府中一敘!就說是本王有要事相商。”

門外的小太監正好對上裕王急的冒火的目光,哪裏敢耽擱,連滾帶爬的起來去喚人,他還未跑出院門,便又慌忙跑回來:“殿下,高先生來了,說是有急事要商量。”

看樣子,高拱也是看到了那句話,才會在這時候又趕回王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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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皇上或問二王,令其面陳嵩惡;或詢諸閣臣,諭以勿畏嵩威。”

皇帝手上拿著楊繼盛的折子,一字一句的念著,聲音低沈,毫無起伏,不透喜怒,可知道皇帝為人的人卻明白這是暴風雨前寧靜——皇帝必然是氣急了,得要使勁壓著聲音才能壓住那股兒要冒出頭的火氣。

大太監黃錦大氣也不敢出,老老實實的跪在下頭,屏息不言。

“好一個‘臣如不言,又再有誰人敢言乎’,滿朝大臣,只他楊繼盛一個是忠臣?!首輔是天下第一的奸臣,朕難道是古今第一的昏君?!”皇帝看完全文,冷怒之下,手上一松,上好的白玉茶盞跌落在地上,瞬間碎成幾塊,素白的玉片映著水光,水跡浸透繡著五爪金龍的地毯,猶如巨龍行雲布雨下的那一抹水跡。

天子一怒,伏屍百萬,血流成河。

無人敢在此時回應皇帝之語。滿殿皆是一片寂靜,宮人皆是伏地瑟瑟而不敢言,只有皇帝喘氣時發出“赫赫”聲,猶如受傷氣急的野獸一般,帶著鋒利而直接的殺意。

然而,皇帝很快就冷靜下來,他充滿懷疑的反覆看著奏折後面那句“皇上或問二王,令其面陳嵩惡……”,疑心頓生:那楊繼盛難道和二王有所勾連?

天家本無多少父子之情,到了皇帝這一家子,面也沒見幾次,那點兒父子情就更加淡薄了。他坐著天下最硌人的椅子,滿眼望去,只覺得無人可信,無人不可疑,哪怕親子亦如是。

皇帝沈吟片刻,終於沈下氣,垂目去看跪在地上的黃錦,冷冷道:“你親自去詔獄一趟,去問楊繼盛,何以論及‘二王’?”

黃錦自皇帝在王府時就跟著他了,深知帝心,恭恭敬敬的把頭扣在地上,擡高聲音,幹脆利落的應了一句:“奴才明白了。”

就在這時,殿外守門處立著的一個小太監,不易察覺聽了一會兒裏頭的動靜,然後悄悄的把頭湊到邊上人的耳邊,壓低聲音道:“趕緊和首輔大人說一聲,陛下起疑心了,要去詔獄那邊問話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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